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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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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華如流水, 照在對面人冷俊的眉峰之上。

韓昭執棋的手一頓,白子遲疑,卻仍然“嗒”地一聲落在了棋盤之上。

她沒有問謝時要去哪裏, 只是垂眸笑了笑, 道:“既然師兄要走,那必定要好好準備一番。”

各峰峰主於九重天宮議事,想必也議不出什麽結果。

陸無燼此舉, 看似破釜沈舟, 實際是將蓬萊將死。

蓬萊劍宗為九域十洲名門之首,自雲不歸繼承無情道統以後,已有數萬年之久。

如今極情道子打上門來挑釁, 目的只有一個, 那就是要了謝時的命, 明眼人都知道有西北怕是有極大的陰謀。

可那又如何?

蓬萊若是還想坐在首位之上,無情道若還想成萬世正統,這便是它的責任,也是無情道子的責任。

若是謝時不去,恐怕修仙界各門派都會風雲變幻,各自暗地裏掂量一番。

更有甚者,會趁機反咬蓬萊一口,也尚未可知。

“既然如此... ...掌門可安排了哪幾位峰主與師兄同去?”

普通的弟子去西北必死, 蓬萊掌門必定不肯拿人命來填。

韓昭想了想,唯一的可能性, 便是派出數十名精銳突襲,在西北將陸無燼就地斬殺。

“無人。”

對面的男人垂下睫毛, 仿佛在認真觀摩那一盤棋子, “此番西北鬥劍, 由我一人獨去。”

... ...

韓昭的呼吸忽然一窒。

蓬萊掌門邵陽伯,莫不是瘋了?

就算陸無燼再不濟,也是極情的道子,謝時即便有通天的偉力,就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不成?

她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幾分:“極情宗在西北極荒根據已久,掌門難道不知,就算是師兄,在西北對上陸無燼,也未必... ...”

“師妹。”

謝時的面容沈靜,月光灑在身上,他低眉斂目的樣子,宛若一尊玉雕的神像。

他的聲音無悲無喜,淡淡地道:“我贏還是不贏,於宗門都是一樣的。”

——謝時贏還是不贏,對宗門來說都是一樣的。

韓昭不知怎的,腦中似有靈光一閃,似乎勘破了其中暗藏的機鋒。

蓬萊劍宗... ...或者是邵陽伯想要的,並不一定是無情道子的勝利。

他要的,是蓬萊萬世的永存。

謝時此番去往西北,能殺了陸無燼最好。

若真的不能,由極情道子或者有情道子繼承正統,只要蓬萊還在一日,那麽下一任的無情道子,就還會是蓬萊的弟子,蓬萊便還是無情道宗門之首。

如果傾盡門中峰主,僅僅去殺了一個極情道子,這才最有可能毀掉蓬萊的根基。

在宗門和道子之間的艱難衡量,即使有萬般理由,蓬萊掌門還是選擇... ...舍棄了謝時。

就如同那一天,謝時在阿昭與大道之中選擇,他選擇了自己的道。

可時至今日,他自己也成了棄子。

但他看起來,沒有絲毫的後悔。

韓昭忍不住擡頭看向謝時,他的眸色深沈,坐得筆直,宛若一顆挺拔的樹。

有一種人,在面臨即將到來的命運時,總是分外平靜,仿佛早就知道,它總會來的。

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,不過是為了等待那一天。

前路渺茫,沒了宗門的支持,或許能搏出一線生機,但更大的可能,就是赴死。

“師兄既然已經決定... ...那我今日便替師兄送行。”

韓昭沒有再多說什麽,一人獨去西北鬥劍,並不是謝時就能決定的事情。

恐怕蓬萊十二峰加上九重天宮,都在或明或暗地支持。

此時的太微峰一片靜謐,微涼的風吹落,樹葉翻湧,宛若大海。

她留下那盤殘棋,從乾坤袋取出一個泥壇,兩方玉樽。

順德真人好酒,但他時常沒有沽酒的錢和靈石,看到太微峰中漫山遍野的野果,於是便直接就地取材。

每到山中果樹成熟的季節,順德真人便采下各種果實封在壇子裏釀酒,他還為這種雜果酒取了個雅號,叫神仙釀。

順德真人曾得意洋洋地對韓昭說:“徒弟,別看這酒是土法制的,可就算是真神仙釀的酒,我也不和他換哩!”

清冽的酒液註入玉樽之中,很快便在杯中浮起一輪滿月。

謝時在人間就是不喝酒的,但此情此景,送別若是沒有酒來相陪,總來得不夠痛快。

清甜純冽的酒香彌漫開來,韓昭為謝時斟了一杯酒,舉杯示意道:“這是師父自己制的神仙釀,不知道師兄喝不喝得慣。”

“無事。”

謝時的聲音清冷,他從韓昭的手上取過那方玉樽,兩人的指尖忽然相觸,都是一頓。

韓昭的神色如常,她收回有些微涼的手,對謝時笑了笑:“師兄,請。”

他的體溫很低,比韓昭記憶力中的還要低上一些,仿佛就要融化在這一片夜色當中。

謝時並沒有飲下那杯酒,他的手指摩挲著玉樽的邊緣,眼眸低垂,似乎是被桌上的殘棋吸引了註意力。

“師妹的棋下得很好。”

似乎是過了很久,對面的人才緩緩地開口,他的眼底沒有試探,而是淡淡的懷戀。

辛辣的酒液浸滿了口腔,韓昭自顧自地咽下一口神仙釀,瞇起眼睛。

這酒當真是烈啊。

“不過是略知一二而已。”

韓昭舉起酒杯,眼眸彎彎,對他舉杯一笑:“師兄喝這酒。”

“它入口是淡淡的甜,然後便是沖天般的辣,最後印象最深刻,最值得回味的居然是一絲微微的苦。”

韓昭嘆了一口氣,把酒杯放在案上:“師父不應該叫它神仙釀,若神仙做成了這酒的樣子,那就當真沒意思了。”

“——下次師兄來,我請師兄喝更好的。”

謝時靜靜地看著對面人的身影,她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勝酒力,只需一口,臉上便飛起淡淡的雲霞。

清風徐來,那一襲紅衣耳垂間的海棠花似是被吹歪了幾分。

他的心中一動,似乎想擡手為她扶正,而後又按耐下去。

謝時垂眼,在案下輕輕地捏住自己的指尖。

“師妹覺得人生並不像酒,那師妹覺得... ...人生為何?”他的聲音清而緩,問。

韓昭環顧四周,笑了笑,指著兩人面前的棋盤說道:“我倒覺得,人生像棋局最好。”

“對弈時黑白雙方接連交替,公平。而且最重要的是... ...落子無悔。”

對座謝時的身影似乎一震。

人間的雨城,那個小小柴房,謝時在窗下教阿昭下棋,他教給阿昭的第一件事,便是落子無悔。

話,一但說出口便難以轉圜,事情,只要做出了也很難後悔。

韓昭安靜地看著謝時的臉,卻見他的眉眼舒展,唇邊露出一絲笑意。

謝時的眉眼太過冰冷、淩厲,仿佛只要有些微靠近,便能把人割傷。

他輕易不笑,但笑起來的時候,總有種冰雪消融,春回大地的味道。

“想想,說人生無悔,都是賭氣的話。”謝時盯著韓昭的眼睛,薄薄的嘴唇翁動。

“... ...人生若無悔,那該多無趣啊。”

“師兄如果從未做過令自己後悔的事情,”韓昭的神色淡淡,“便何來後悔一說。”

韓昭看著謝時的眼睛,裏面盛著一個小小的她,那個她在視野中越來越大,越來越大。

直到韓昭的臉頰感受到了謝時淡淡的鼻息。

“阿昭,”他的聲音有些嘶啞,“我後悔了。”

韓昭把視線落在謝時衣領上的白鶴上,她的神色無比平靜,不知為何卻想到了從前。

在成婚之前,謝時也曾寫過一封婚書。

他們雖然沒有親戚長輩,但謝時說,不管怎麽樣,於情於禮總是要有的。

“... ...謹以白頭之約,書向鴻箋;好將紅葉之盟,載明鴛譜。此證。”

她和他一起低低地讀:“——此證。”

兩個人一起相視而笑,仿佛是偷偷地做了什麽壞事。

那封婚書此時在什麽地方呢?大概是已經變成塵土了罷。

謝時的氣息幾乎要將韓昭整個人籠罩,他的頭低了下來,薄薄的嘴唇似乎要來捉她的耳朵。

韓昭垂著眼,沒有動。

“對不起。”他說。

隨即韓昭耳邊的海棠花微微顫動了一下,仿佛落下一只蝴蝶。

謝時擡起身,嘴唇像也沾染了海棠花的顏色,紅艷了幾分。

他把一個匣子放在桌上,推到韓昭的面前:“這個東西一直都是你的,現在,我還給你。”

“阿昭,”謝時最後說,“... ...你多保重。”

他註視了她一瞬,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。

太微峰上月光泠泠,樹葉翻湧,發出海浪一般的呼嘯聲。

韓昭靜靜地坐在亭內,謝時最後留給她的目光情緒太過覆雜晦澀,她讀不懂。

韓昭垂下眼眸,素白的手指微微用力,便打開那方玉匣。

“這個人... ...”

她取出匣中的東西於掌心,忽而勾唇一笑。

玉匣內正靜靜地躺著一枝銀質的釵頭鳳,釵上並沒有鑲嵌玉石珠寶,造型樸素。

兜兜轉轉,這枝發釵,最後卻又回到了她的手裏。

案臺上的那盤殘棋保留在那裏,仿佛是謝時與韓昭之間的恩怨。

識海中沈默已久的金色眼紋緩緩地睜開,嘆道:“你們最後,終究還是和我們一樣。”

“是嗎,”韓昭拂袖收起那盤棋局,她淡淡地道:“但謝時不是你,我也不是琉璃。”

雲不歸,或者說雲不歸僅剩下的一部分轉動眼睛,看向案上的酒杯。

恍然間,他嘆了一口氣。

謝時的那一杯酒,分毫未動。

他心中已經存了死志。

——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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